2023/09/06 浏览量: 作者:吴梅英
1
山是一匹匹骏马,向着远天奔腾而去。看得见拱起的马背,马背上蔚蓝的天空,飞起的鬃毛,拂动白云朵朵。
那一边就是小九龙山。老支书杨洪春指着远山告诉我。这时候,我们正站在屏障一样围护村庄北边的营盘山前。营盘山下,是宽广的溪滩,碧龙溪水,从福建浦城毛洋而来,向着东边,经遂昌龙洋,朝乌溪江汤汤而去。
碧龙村就在这溪滩畔,一片开阔的山间盆地。像一个传说。在你被绵延的蛇形山路、无边静寂、途经临县的陌生感即将击溃时,陡然出现于眼前。春光是一层膏脂,油油地涂抹在白墙、红瓦上,房子与房子之间、绒毯一样平铺的稻田上。这裹藏在深山之中的明丽与宽阔,迅速将你溶解。
这里,就是曾经的中共龙遂县委驻地。
2
渐近中午,杨家大屋内,光影斑驳。北厢房子前,看见一个个年轻的面影,杨达銮、杨观仁、杨万奉、杨金贵、杨观义、杨观礼、杨发州、杨堂仁……杨家大屋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开开心心参加革命,有一天,却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唯有这年轻英俊的面影,永远锁在大屋记忆深处。
那一个脸部轮廓分明的人,就是杨达銮。鼻梁直挺,眉毛粗黑,眼眸深沉,嘴唇紧抿,神色间,透露些许执着与坚忍。他就是碧龙村苏维埃主席、分田委员会主席、游击队队长、党支部书记、党总支书记。这个听着杨家将故事长大的男孩,长到最骄傲的年龄时,恰好遇见红军,遇见革命。他的命运,从此与碧龙村、与整个浙西南连在了一起。当敌人将全村三百多人围困,扬言抓不到杨达銮就要烧毁杨家大屋、杀害村人时,他挺身而出,救民于枪口。那一年,他33岁。
他曾犹豫过吗?当哥哥杨陈林去浦城找到他,向他描述碧龙与杨家大屋的危急情势时,他是不是清楚,他赶回碧龙就是赴死。那是1941年冬天,龙浦边界,大雪封山。浙江省保安团一大队进驻龙泉,联合地方武装,对龙泉西北中共组织活动区域进行拉网式清剿。这时候的杨达銮,身强力壮,有勇有谋,他有很多机会躲藏起来,避开敌人的搜捕。他的哥哥并没有逼迫他,作为兄弟,哥哥同样担忧他的安危。
所有资料都显示他义无反顾、毅然决然,为了群众的生命安全,挺胸走向虎穴。但我还是一次次向杨洪春求证。他没有子女,亦未曾婚配。时至今日,似乎杨洪春就是最熟悉他的人。
我想,1941年12月那一天,杨达銮应该是清醒的,他应该知道生命只有一次,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由行走在熟悉的山水间。浦城到碧龙,不短的路程里,山风一定曾牵扯过他的衣襟,溪水一定曾呜咽着提醒。作为碧龙村最早参加革命的年轻人之一,他所知道的太多了。他记得1934年冬天,红军从福建进入浙江,来到龙泉碧龙,不明真相的村民们都躲到了山上,他和几个年轻人却站在村口,高兴地迎接红军,为红军烧茶送水,安排住宿。跟随红军,他参加了攻打王村口的战斗、攻打住溪的战斗。那一年,他26岁。他感觉生活忽然有了意义,好像黑暗的房子里,天窗忽然被打开。许多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红军引领着他去想、去做。1935年8月,龙浦县苏维埃政府成立,他和同村一个年轻人一起赶赴住溪,代表碧龙参加了大会。而后,大北区委书记曹景垣来到碧龙村,召开群众大会。会上,杨达銮当选为村苏维埃政府主席、分田委员会主席。他记得大会宣布散会时,国民党部队突然从四个方向向会场袭击。枪声响起,子弹“嗖嗖”飞过身边。手雷引爆的声音,在身后炸响。
他知道敌人有多恨他。1936年春,他是碧龙村首批入党五人中的一个。不久,中共浙西南特委以碧龙为中心建立龙遂县委,县委办事处就设在他杨家大屋。碧龙党支部成立,党员队伍迅速扩大,龙遂县委龙泉境内成立党总支,他被推选为总支书记。后来,因斗争需要,碧龙组建游击队,他又兼任游击队队长。从此,他的生命里只有红军,只有革命。侦查、运输、配合红军战斗,解救红军伤员,协助红军剿灭土匪……一时间,他成长和战斗的碧龙,成了龙遂县委、挺进师二纵队最稳固的活动基地。
他是了解敌人的凶残的。1935年,为解决红军部队的补给问题,同村的杨荣柱打开住溪地主在碧龙的粮仓。随后,杨荣柱被敌人抓去做挑夫,于王村口排楼前,惨遭枪杀。杨达銮没有亲见。他亲见的,是1940年8月,年近花甲的杨发州在龙洋为我党地下组织购买物资,被敌人发现,被捕,在监狱里遭受百般折磨,几近垂死,才被放回,到碧龙第九天,奄奄一息的杨发州不幸去世。同一年,也为我党地下组织筹备物资的杨堂仁,在遂昌龙洋因叛徒告密被捕,押解至遂昌,后转松阳监狱,折磨至死。第二年,杨观仁和村里曾任支部书记的罗木发,被枪杀于杨家大屋门口的大枫扬树下;担任县委共青团总支书记的杨金贵和同村的支部书记杨天保,被杀害于白岩村张家大门口。
碧龙人的血,已经流得太多。白色恐怖笼罩下的碧龙,似乎就是人间地狱。杨达銮不能再看着流血事件在他眼前发生,他是一个村庄的党负责人,最坚强的革命战士,他必须站出来,挡在全村人面前,勇敢面对敌人的枪口。他昂首归来了,风萧萧兮。碧龙溪水,幽咽冰寒。
还没走进杨家大屋,杨达銮就被五花大绑,押向去往浦城的路。这一段走了三十多年的路,此刻却显得十分漫长。身前身后都是敌人,冰冷的枪口,戳痛他的脊背。他不时抬头,睁大眼睛,看看莽莽群山。就像他是第一次见它们似的。传至山中的每一声响动都让他心惊,他知道敌人心心念念要找的中共闽浙边委领导人张麒麟经常在这一带活动。他知道,敌人妄想通过他知道更多,抓捕更多。他看看敌人,微微一笑,挺起胸膛,大步朝前走去。
1941年12月29日,杨达銮在福建浦城高溪村英勇就义。
他是对的,敌人抓走他后,碧龙三百多群众暂时解困,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杨家大屋,免去火烧的命运。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牺牲之后,敌人的杀捕从来没有停止,碧龙的噩梦远没有结束。1942年4月,最早参加革命的碧龙人、毛洋支部书记杨松贵,在反“清剿”斗争中被捕。5月,闽浙边委武工队员、碧龙人俞伯森,在龙泉县城水南桥头就义。1943年,杨观义为武工队筹集食盐时,被敌人杀害于福建浦城县水南桥下。同年,武工队副队长、当过粟裕将军警卫的“双枪小老杨”杨观礼,因叛徒告密被捕,遭残忍杀害,身首分离。
3
“这么多烈士的村庄真的很少。” 杨洪春唏嘘着说。
龙遂县委还曾在碧龙建立共青团,设共青团碧龙村支部。组建妇救会,党员家属带头行动,为红军缝衣做鞋。还有儿童团,负责站岗放哨。老人们也不闲着,时常给山棚里的红军送粮食。很多家庭,夫妻双双参加革命。
杨洪春1961年出生。说起村庄的事情,他就像历数自己的家事。好像,碧龙的每一位烈士,每一个参加过战斗的人,都是他至亲的人;碧龙的昨天和今天,全装在他贴身的衣兜里。他一直在讲述。关于烈士、烈士陵园、纪念馆,他主持修复成功的杨家大屋、杨氏宗祠、四知堂,还未来得及修筑的烈士像。他的声音忽而沉郁、悲凉,忽而振奋、激越。讲到动情处,他会眯起眼睛,喉头哽咽。这一天,他穿一件蓝细条纹衬衫,黑色裤子。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他这个年龄的农村人少有的儒雅与深沉。不说话的时候,他微微笑着,浓粗的弯眉,拉伸眼角的笑意。
据《碧龙村志》记载,三百多年前,杨氏92世正逸公从福建龙岩迁居到这块盆地,从此开创碧龙的历史。杨洪春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站在杨家大屋门前观望,远处那一座笔架山,清俊瘦矍。近处田山,像一方印玺,敦厚蓊郁。宽阔的田野是一张白纸,抑或一方砚台。溪滩边那一条东西走向的机耕路,是杨家人放下的一支笔。有着文房四宝加持的碧龙,史上曾出过37个秀才。东汉名臣杨震,是杨家人膜拜的先祖。
有着四十多年党龄的杨洪春,1985年起,一直担任碧龙村党支部书记,直到去年离任。80年代初,他曾两度有过提干的机会,但都被他那担任乡管理委员会主任的父亲推却了。父亲说,把好机会留给自己孩子,这不是他能够做的,杨洪春考了第一名也不行。说起这件关系自身命运的大事,杨洪春的情绪没有一点波澜。杨家宗祠里,他用平和乃至有些欣慰的语气,为我读着高挂墙上的杨家祖训:
四知风范 千秋正气
精忠报国 爱国忧民
明经博览 教育兴国
为官清正 唯贤是举
……
站在杨洪春身边,听着他高声的诵读,我好像骤然读懂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碧龙,也瞬间理解了杨达銮,理解了杨洪春父亲看似顽固的决定。
如父亲所愿那样,杨洪春埋首碧龙这片土地,安安稳稳做了一个农民。但杨洪春又不是普通的农民。2012年,他历时7年编纂的《碧龙村志》问世。2013年,他主持修建的烈士陵园竣工。
4
三月碧龙,万物生长的喧哗流动。建于溪滩北面的烈士陵园,肃穆庄严。高高的纪念碑矗立阳光里。纪念碑后面,刚生出新绿的苦楮风里翻飞着,似乎聚集了整个春天的力量、一座山的力量,向着来人,一遍遍述说着什么。
杨洪春带着我继续在村里走。走过崭新的村委会办公大楼、高老庄民宿,走过木耳基地、蔬菜基地,走过雅悦岩茶厂、乌龙茶研究所,走到苦满社堤坝前。丰盈的溪水在此化成片片白练,落入坝下的一池澄碧中。北面山崖边,两百年前开凿的人工渠深沉鸣响;南面水泥建筑的沟渠,蜿蜒流转。碧龙溪水,就这样通过南北水渠分流至莽苍田野,流进碧龙春光烂漫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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