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土中生万物，万物归于土”。这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说这话的语气坚定，不容有丝毫的置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了4.3亩水稻田，1.7亩旱地，父亲又开挖了0.9亩挂坡地，总共是6.9亩地。

土地分到家的第二天，父亲就开始琢磨着对土地精准施策，先将水稻田埂加高加厚，说这样能保水防旱，给旱地深翻晒太阳，说，别小瞧了这翻地，翻起的地，可以晒死虫子、草根，还给地增加热量，让土松软，便于庄稼深扎根，常言道，根深才能叶茂啊!给新开挖的0.9亩挂坡地进行挖高垫低筑埂，变成了两块平展展的梯田，说这样能防止水土流失，然后挑来猪栏粪，撒在上面，再进行翻耕，说这样能改良土壤。那年，三九寒天，父亲都是穿着单薄的衬衫，挥汗如雨地在土地上度过的。

房前的柳树枝丫上柳叶儿绿了，房后的桃树枝丫上桃花儿红了。这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一个春耕。父亲说，大集体时，都是队长安排春种秋收，自个干的是不操心的力气活，吃的是不操心的闲饭，今个轮到自己安苗下种了，心里还真是没有多少谱。老话说:“三年能学个生意手，一辈子难熬个种田人”。还说种不好地不但自家减收，还落到别人笑掉大牙。时间不等人，常言道:“一天之际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季节不等人啊”。他立马拿着笔，带上本，径直地到镇上农技站找农艺师求教，诸如什么时下什么种好，选什么样的种子好，什么土地施什么肥好，什么病虫用什么药好，父亲一一记在本子上，心里有了底气，开始买回水稻、玉米、大豆种子、肥和农药。父亲架着犁翻耕着土地，喜盈盈的心情伴着泥土的芳香，在田野里弥漫升腾。

水稻田里作起了秧田底，放上水浸泡着，准备撤谷种育秧苗，坡地上点种玉米后盖上了薄膜为土地加温，十多天的时间，嫩绿的玉米芽破土而出，顶起了薄膜，父亲剪破薄膜让小苗探出头接收雨露阳光，与小苗一起钻出的还有小草。集体耕作时，锄草不到位，那些草争先恐后地一个劲地往上窜，使劲的繁衍生息，躲过寒冬后，留下的遍地草籽开始生根发芽，贪婪地吸取着土地里的乳汁，比小苗长得快。

父亲说，小草不仅众多，而且根系发达，又是地头蛇，跟小苗争水、争肥、争阳光，小苗争不过它，所以铲草务必除根，待小苗长到五六公分时，父亲就开始锄地了，离苗远的草就用锄连根挖掉，离苗近的草就用手连根拔起，让草无立足之地，断了肥路。

锄头遍是除草，锄二遍是松土、透风、透气、透阳光，锄三遍是保墒抗旱。直到玉米长到一人多高时，父亲顶着炎炎烈日，依然扎进没人深的玉米林中，瞅准玉米的空隙松土，再用松土掩埋裸露的玉米根，生怕伤着了玉米的蔸，那一年少说也松土除草五六遍，以至土地成了海绵，踏上去能见脚印，难觅杂草的踪影。父亲说，往后这地里再没有那么多草了。

天道酬勤，有一份辛苦，就有一份收获。秋天到了，金灿灿的谷子压弯了腰，挂在玉米树上的玉米棒露出了金黄的脸，父亲挥镰割倒了谷子，亲手扮掉了棒子挑回家，秋收过后的土地，呈现着干干净净的一片黑土，踏上去能冒油，横卧在大片土地中间特别抢眼，路人直夸这家的种田把式地道。

那一年是大丰收年。闲置多年的匾桶、粮囤又派上了大用场，这还不够，空屋里、厅屋里都装满了粮食，还在场院里搭起了大棚装粮食，精明的父亲请来了拖拉机拉到粮食收购点卖了，说放在家里虫害、鼠害、潮湿霉烂损失也不会少，虽然斤价只卖0.19元，还是卖了2000多元钱，是过去三年收入的总合，吃饭再也不用定量了，连猪子、鸡子都吃上了粮食，到年底，除卖了一头200多斤重的大肥猪外，自家还杀了一头250多斤的肉猪，肥膘肉一寸多厚，猪油30多个，猪油炒的菜，不仅香，而且耐锇，弟妹们上学，靠早起炒的猪油白菜鸡蛋花饭吃，一天不觉饿。特别是母亲烧的红烧肉，一块足有一两多重，吃起来满嘴冒油，从嘴里香到心里，味道美极了。往后的日子，每天都少不了用猪油炒菜，用猪肉炖萝卜、莲藕、东瓜、粉条等，一家人的脸色由黄变红，干活的力气大了，走路的脚步快了，连说话的嗓门都高了。

父亲76岁那年，患了一场重病，腿脚走路都困难，在儿女们的劝说下，准备把6.9亩责任田租赁出去，消息传出，欲租赁的人纷至沓来，都相中了这几亩土地。承包给谁呢?一时间这成了父亲思考的问题，他把土地看成是自己的女儿，一定要找个好人家，最后他琢磨出了三条，一是只准种粮食，而且谷麦两季亩产量不得少于2000斤，二是不得撂荒，三是以施农家肥为主，以肥养地，土疙瘩拿在手上能捏成碎面，若违背这三条，出租方有权收回出租地，并签订合同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土地租赁后，父亲并没撒手不管，而是隔三差五地拄着拐杖，到地里抚摸着土垡，望着种上的庄稼长势思索，或座在田埂上巴嗒巴嗒地抽着水烟袋，一坐就是老半天。

我反问自己，父亲对待自己的土地和对待自己的儿女，到底哪个最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