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黑摸摸。

路的中间有一条被踩出的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在那条痕迹上。霜降的冷雨将月光淋灭了。整个天空与大地寂静而潮湿。我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起来。总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我僵直着脖子不敢回过头去，只是恨不能后脑勺多长出一双眼睛。

“小翠!我要走前面!”话音还未落下，我便蹿到了小翠的前面。

刚准备把提起的心放下，我又感觉到前面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只眼睛在阴嗖嗖地盯着我。

“小翠!我要走后面!”话音还未落下，我便蹿到了小翠的后面。

“哎呀，要是三个人走夜路就好了，我就可以走中间!”

“哎呀，要是不用走夜路就好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翠终于说话了。

“是啊，要是不用走夜路就好!要是我们的家就在学校的边上就好了!要是以后周六下午能早点放学就好了!特别是冬天的周六能早点放学就好了!要是回家的路上都装上明亮的路灯就好了!”

路灯?

是的，我上次和母亲进城就见过路灯。那灯就挂在街边的水泥柱子上。明晃晃。夏日的夜晚。老人们坐在路灯下，一边拍着蒲扇，一边打朝天(聊天)。那夜归的人儿，则骑着自行车，打着车铃，从路灯下一闪而过……

做什么梦!

是啊，这黑夜适合说梦话，但是这黑夜却不允许我们做梦。我们还有好几里山路要走呐。

“我们唱歌壮胆吧!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翠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

“好!好!”我鸡啄米似地点头。

小翠是我堂妹，但很多时候她更像是姐姐。她带着我唱起了歌，壮起了往前走的胆。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万一让鬼怪听到我们唱歌好听，然后……然后就把我们了抓去，每天给他们表演唱歌怎么办?”我突然死死拽着小翠发问。

我这脑洞大开的话，把小翠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她反过来用双手死死拽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那……那我们是唱还是不唱?”

唱?

不唱?

就在我们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的时候;就在我们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的时候;就在我们不知道是唱还是不唱的时候，忽地，夜路的那头亮起了手电筒的光。恍惚间，光的那头在呼唤着我们的乳名?

侧耳细听，天啦，真的是在呼唤我们的乳名，真的是父亲拿着手电筒来接我们了!

“诶……”我只觉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喉头哽咽。

“快!”小翠抬起胳膊碰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心领神会，即刻和小翠一起甩开膀子奔向父亲，奔向那束光……

还有一次走夜路回家的经历就可谓是惊心动魄了。

那是一个夏夜。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父亲到西瓜地来换我的班。虽然月亮高挂，但父亲说，下了雨，路滑，还是要带上手电筒。

我告别瓜地，告别圆滚滚绿油油的西瓜们，拿着手电筒回家。路很滑，一步三滑。尽管我打着赤脚，却丝毫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捂着胸口对自己说，不要怕，这条路从小走到大。说完之后，我突然感觉轻松很多。突然觉得田里地里的蝈蝈和青蛙叫得很欢。我甚至突然有种和它们合上一曲的冲动。

“啊—”随着我的脚下一滑，随着我手上一甩，随着我的一声嚎叫，我的手电筒嗖的一声，很精准地甩进了旁边的稻田里。黑压压的稻田，被手电筒划出一道耀眼的光。

我狠狠地跺脚，嗔怒道，真是乐极生悲!不料，可恶的泥水又溅了我一身。真是祸不单行!

发狠没有丝毫用处。我只能挽起裤腿，挽起衣袖，哗啦啦下到稻田，然后弓着腰，伸出双手淌着水，顺着手电筒的光去摸索手电筒。我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乌龟。一只又狼狈又笨拙的乌龟。

夏日的稻田异常闷热，很快我的额头就布满了汗珠，我强忍着。如刀似剑的稻叶划破了我的腿，划破了我的手臂，划破了我的脸，火辣辣的痛，我强忍着。摸啊摸，摸啊摸，哦!我终于摸到了我的手电筒。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头顶，那月亮仿佛更明亮了。我先哗啦啦爬上田坎，再就着田里的水洗了洗腿上和手上的泥巴，又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到村口的时候，忽地，我看到路上横着一条黑乎乎的粗大的绳子。“咦，哪里来的这么粗大的绳子?”我心里感到疑惑。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用脚踩一踩，看看究竟是什么绳子。

最终我还是收起了好奇心。就在我抬起脚准备跨过去时，突然，那“绳子”发出“嘶嘶”声，还突然“哗啦”一下扭动起来。天啦!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绳子，而是一条大蛇!

啊——

情急之下，我拼命跨大了步子，一步跨过了大蛇。且前脚刚落地，后脚就抬起来，紧接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拼命奔跑起来。

终于，我看到家里漏出的灯光!终于，我回到了家!

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喘气声如同拉风箱一样嚯嚯响。我的脸上和背上，汗如雨下。

母亲问我：“见到鬼了吗?

我通红着脸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眼角滚落两行泪珠……

也许，正因为有这些走夜路的经历，我特别向往城市，向往城市的霓虹灯。城市的霓虹灯，像五颜六色的火焰散落人间。明亮，温暖，绚丽。

然而，城市的霓虹灯再璀璨，也照不亮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依然黑摸摸。

乡道硬化后，我高兴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脑子里全都是自己和小姐妹们，那些年在那条泥泞崎岖的山路上来来回回的身影。

年近花甲的父亲更是激动不已，打电话和我说，路通了，方便了，想买一辆电单车过过瘾。我太理解老父亲的心情了，于是二话没说，就转了钱让他去买电单车过瘾。

我甚至能想象出，老父亲骑着电单车，穿梭在乡道上的快乐幸福模样。

路通了，心畅了。我回家可以打车了。

但，总会遇到坐夜车回家的时候。每次，在那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回家路上，车灯孤独而微弱的光柱，不断被夜色大口大口地吞噬，吞得我的心里直发慌。

每次，父亲都会拿着手电筒，站在路边等我。每次，父亲一看到汽车灯光，就会开始呼唤我的乳名。每次，我都“诶……”一边应着父亲，一边红了眼眶……

今年清明节，我带着儿子和老公回家祭祖。几经辗转，到镇上的时候天就渐渐黑了下来。我的心情也慢慢低落下来。薄暮初降,烟霭袅然，本是我最爱的乡村景致，而我却再无兴致欣赏。

老公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们这次是自驾车。”

我幽幽道：“难道自驾车的灯光就不会被黑夜吞噬?”

话音刚落下，忽地，路两边的路灯次第亮起来。我们一家人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随即，笑容如花朵在脸颊绽放。

路灯，像妈妈一样张开双臂拥抱着我们。路灯，像齐举着火炬的排排士兵整齐划一守护着我们。路灯，如星海璀璨。长长的路，长长的路灯。灯光不灭，路在车轮下。

刚到村口，儿子又欢呼起来：“妈妈，村里有篮球场了嘞，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了篮球回来!哈哈!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外公的院子里拍篮球了!”儿子急迫地叫停了车，冲进了篮球场。

是啊，家乡的变化真是太大了。道路边、文体广场，都装上了路灯。特质的路灯灯杆，喷着蓝白相间的漆，颜值非常高。亮如白昼。女人们在欢乐地跳着广场舞。男人们在篮球场尽情挥洒汗水。还有，家家户户门前有花园，屋后有菜园、果园，河边还建起了河滨公园。村道宽大整洁，道路两边红花绿树景色美。

幸福感在我心中来回翻滚。

远远地，我便望见父亲和母亲，手拉着手在宽大的村道上，在明亮的路灯下散步。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我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二老，望着二老这样慢慢地走……

老公却按捺不住，按响了喇叭。二老闻声，急忙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我跳下车，像个孩子般紧紧挽着二老的胳膊。

父亲满眼慈爱地看看我，又望望四周说：“爱做梦的女娃儿，如今梦想成真了。”

“晓唔晓得?这是太阳能光伏路灯!亮度高，节能环保。”母亲激动地接过话茬。

“这是‘助力老区乡村振兴光亮工程公益项目’,是我们南雄市老促会引进的。”

“光亮工程，照亮老区人民回家的路。”

父亲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

我红着眼没有说话，只是悠然转身，无限感慨地望着那长长的回家路，望着那宛如火龙一般长长的路灯。

回家的路，亮堂堂。